曾纪泽的日记中,详细地记载着他于1878和1879年两次觐见西太后的对答内容。第二次在他即将启程赴英国任公使前夕,西太后谈到了郭嵩焘时说,“上头也深知道郭嵩焘是个好人。其出使之后,所办之事不少,但他挨这些人的骂也挨够了。” 西太后也有不太“深知道”的,她问曾纪泽,“外国也有总理衙门?”曾答,外国称“外部”,然后进行了简短的解释。类似的召见和问答,曹汝霖的回忆录中也有记录。西太后在召见曹的时候,曾经详细询问日本宪法的事,曹当时觉得,如果维新党人能够试图影响西太后,她未必就不能接受新思想。从前面的对话中也能看出,西太后的心里,至少把自己和“这些人”是区别开的。
对西太后的骂,国人进行得已经太多,这多少也因为她是女人,所以,从男女平权角度,也可以套用一句“劝君少骂???”的。换一个角度想,西太后以一个深宫中的妇人,能靠能干的恭亲王辅佐,靠曾,左,李,张之洞等汉族名臣维系满清的江山数十年,甚至造出一段的中兴日子,若换成她的老公咸丰不病死热河,恐怕“政绩”还不如她,若真是肃顺那班大臣掌权,恐怕败得更惨。毕竟,时运已经不是“康熙大帝”,“乾隆爷”那会的“盛世”了。但这个深宫妇人,学识终究有限,她的眼界和世界观受着极大的制约,而这,也绝非她一个人的问题。如果抛开道德评判,能力和动机不论,任何人的见识和判断都是受他的环境和知识结构影响的。
就连中国的古圣人们,其实也逃不过这个“唯物主义”的法则。孟子在不同的小王国里,劝这个王仁慈,劝那个王开恩,甚至威胁说什么水能覆舟,什么诛一夫纣,但效果还是不大,王们还是各行其是,后世的王,行了仁政的,还是很少。实际上,不论孔还是孟,其眼界都是非常有限的,因为客观条件使然。孔孟不论游历到哪里,不论国家大小,强弱,其政治形态都是一元化的,无非是王们上不尊天子,下不管百姓,今日打胜,明日打败,只顾自己的权力和享乐,百姓本来就如草芥,则“凶年不免于死亡”。在这种情况下,孔子只能无可奈何地去梦想“三代之治”,孟子的“政治哲学”也只能沦为一种劝善的道德说教,能为百姓争取点“生存权”就谢天谢地,遑论其他。后世的学者总难免要替古圣人戴高帽子,比如,民贵君轻,就是民主思想之萌芽,诛一夫纣,就是革命无罪,但是近代民主不仅仅是一种萌芽状态的观念,而是普遍的共识和制度保证。
在西方,古希腊的不同的城邦就已经形成了迥然不同的六种政治制度。有的是贵族寡头统治,有的是民主制,有的是独裁制,独裁还有世袭的君主制与不世袭的僭主制。这里的民主,就是货真价实,有据可查的“democracy”。当柏拉图来讨论政治哲学的时候,就开始把它们一个个摆开来,比较,分析,得出结论。虽然他得出的结论,即“圣人王”的“理想国”有点类似于孔子的想法,但毕竟这是横向分析比较的结果,而这一过程,中国并没有。中国只有纵向的比较,即现在和非现实的古制相比,而上古的制度多半是想象出来的。柏拉图所列举的几种政治制度中,中国黄河流域所有的小国家加起来就只占了其中一种——独裁。顾准说,中国的古代思想相对古希腊来说是贫乏的,其实首先在于培育思想的政治环境是贫乏的,可供比较和选择的制度实在太少,只能略加改善。另外,柏拉图的思想从来没有被官方定为统治意识形态,这使得后世可以理性地评判和取舍,不需要“打倒柏家店”,所谓打倒,所谓扔进毛厕,所谓上帝死了,都实在是被搞得忍无可忍退无可退以后才喊出来的。
环境本来已经如此的贫乏,更坏的是,中国思想家的思维方式也高度一元化和霸道,以致要将仅有的一点不同的派别也消灭掉。孟子虽然在君王面前能言善辩,但对待其他思想派别的态度就非常粗暴。比如,杨朱和墨子被他说成禽兽,古希腊虽然有戴奥真尼斯一派被称为犬儒,但似乎不是来自某个自奉正宗的派别骂人的结果。至少,戴奥真尼斯不会介意被称为“犬儒”,而墨子一定不高兴被人家叫做禽兽,因为他也是学界名人,也有自尊心。这样一来,孟子开了学术辩论人身攻击的先例,所谓百家争鸣也就没什么可争了,人家都成了禽兽,还争个什么?于是就剩下个道家供儒家的人玩累了去装神弄鬼——“百家争鸣,无非两家”。孟子这般圣人为何象粗人一样辱骂对手?因为他自以为自己真理在握,掌握了两大法宝——那时还没有“三大法宝”——“父”和“君”,换言之,就是“忠”和“孝”。这样的孝是很厉害的,因为孟子要你“孝”到不许“兼爱”的地步,你只能对亲人尽极端的“孝”,而他人你不必管。孟子的思想比起杨朱的“为我”来说,实在好不到哪里,无非是把“我”扩大到了“我爹”,就趾高气扬了。然而,孟子使得中国思想与西方又远了一步,因为古希腊的雅典已经出现了一定范围内的政治平等,后来的基督教又讲爱你的邻居,爱你的敌人。中国人从此只敢爱爹,然后编出许多肉麻至极的关于爱爹的故事,名曰《二十四孝》。谁说中国人“不认真”呢?西方人虽然说爱人如己,不过泛泛而谈,打了左脸而送上右脸的,毕竟没有例子,而中国人居然就会四处去把肉麻的故事一个个搜来,编成书,还配上图,“认真”得要命。当然,孝子也并不象我们想的那么可怜,因为爹也很爱孩子的,一得势就“封妻荫子”,让后人乘凉。所以我们不能完全否定什么腐败官员,腐败官员几乎个个都是好父亲,就对子女尽责来讲,都是一流的。私德太盛,公德难免欠缺,哪里“兼爱”得过来。
孔孟的东西,说起来就是“道德”。道德究竟是什么?西方人的观点与中国人又不一样。不妨甘冒“禽兽”之名,讲一讲。在中国人看来,道德其实是家庭伦理和政治伦理,说起来不过又回到“忠”和“孝”。古希腊文化中,家庭伦理始终不占首位,道德首先是基于个人的理智和知识的。苏格拉底认为,人内心的心智平衡就是道德的状态。这样来看,二十四孝全都是不理智的,是没有理性成分的道德,一个老头子,躺在地上学婴儿哭,很难说是理性的,他的更老的父母是否真的就笑得出来?亚里士多德则把道德分为对个人欲望的理性控制(moral virtue )和对科学,哲学,艺术,真理的追求(intellectual virtues),中国人所说的道德,则只勉强接近于第一种,自我约束,而没有第二种,对第一种又将其绝对化。顾准所说的贫乏,是完全正确的。古希腊也有类似老子“小国寡民”的理想,但那群“寡民”是应当享有政治权利的,参与的,可不是“老死不相往来”那么无趣。西方的哲学中既将知识置于道德之前,又认为如果一个人鸡鸣狗盗干坏事了,违背道德,首先是蒙昧的结果,那么就必然特别注重普及知识和教育。而中国的圣人们则认为,“民”应当“无知无欲”,“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既要人无知,又要人有德,没有“德”,就说你是“小人”啦,“难养”啦,真不容易。而且,一边说“不可使知之”,一边又说“上智下愚”,嫌你不够聪明,既不得而知,又如何不“愚”?中国人实在被圣人们播弄得可以。
圣人们最喜欢讲“君子”和“小人”,“中国”和“夷狄”。西方历史上,也曾经区分“文明人”与“野蛮人”。然而两者的标准并不相同。中国人区分文明和野蛮的标准主要是靠儒家的礼乐教化,还是上文的伦理道德, 而西方讲的是基于理性的审慎的判断和远见,英文分别是“prudence”和“forethought”。古代希腊的诡辩派(Sophists)就强调怀疑精神和对真理的追求是排除道德因素的。曹操原本已经宣布,任用人才只凭才干,不忠不孝都可以,这在中国算是少有的,但最终还是以不孝为名杀了孔融。这也足见孝不过是维持统治的工具。魏晋的当政者都背叛了主子,所以又不大愿讲“忠”——因为自己不忠——而用“天命”来为篡权粉饰。事实上,从柏拉图开始,西方人就更注重区分“理性”与“非理性”,这是中国人不大讲的,所以西太后有一天突然觉得她要依靠义和团的“民心”,也相信了义和团的神力。她的科学知识比起政治知识来又更加有限,但没有想到这和二十四孝一样缺少理性。中国人的唯道德主义到了明代,才有李贽敢将正统儒家奉为天条的“道德”完全相对化,然而李贽只能自杀。到了近代,“道德”终于又被日本的福泽愉吉怀疑了。福泽说,道德是一种有限度的东西,一个人怎么可能无止境地“道德”下去,更何况既然圣人们在二千年前就已经成了道德的楷模,今天的人又如何才能在道德上超越圣人?结果只能是向后看。但是知识就不一样,因为人类的知识和智力是无限向前发展的,后代必定超越先辈。日本的维新思想,很大程度上在于由崇“德”转变为崇“智”,当然因为我们刚好是受害者,就不去夸大,但教训还是在的,否则何以需要“开民智”,要“新民”?
即使在中世纪时期,西方文明也还是延续了希腊文明中理性的成分。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提出,上帝的存在可用理性加以证明。对于中国人来说,至高无上的东西,就不必去证明了,连说都不用多说,“道可道,非常道”么。朱熹也不会费神去论证天理的存在。到十三世纪,欧洲就已经完成了一次文化整合,将纯希腊哲学,基督教神学,以及来自波斯的二元论等综合进来。文艺复兴,则是其中古希腊哲学稍后的大面积复兴。此时,中国也完成了一次儒家文化对道家以及外来的佛教的吸收。但是,这次吸收的目的仍是以保存和发展儒家道统为目的的,参杂佛和道,变成了西方人称的“新儒家”。儒家关注的是人与人的伦理,道家关注人与自然,佛教关注人与本心,但中国哲学始终缺少对政权与社会,个人与社会,权利与责任的界说。到了明朝王阳明的时候,又象唐朝韩愈一样排斥佛教和道家,连“新儒家”也变成“心学”了。王阳明的思想,首先就是绝对唯道德的,要“去除人欲,便识天理”,觉得知识和才能都不如天理重要。他还认为,心的纯洁和“无邪”是首要的,人要象擦镜子一样不断和私欲做斗争,用佛教禅宗的话,“时时勤拂拭”也,用后来的话说,就是“狠斗私字一闪念”。原来文革虽然批儒那么凶,其实有的东西还是王阳明的一套。不过,这之间既已经隔了五百年,也就可见“私”字实在太难根除了。很奇怪,既然有人都说了“本来无一物”,怎么王阳明老是跟自己的心较劲,而不考虑用制度和法律来平衡公和私?天理又是什么?王阳明说只是“孝悌而已”。老天,哥伦布找错路都绕完一圈地球回家了,中国圣人还在念念不忘那个孝悌,还非把什么尧和舜也拉上,这不是贫乏又是什么?再者说,不是最爱自吹“天人合一”吗,怎么大慈大悲的“天”就看不得世间的“人”有点自己的私欲呢?然而,就在王阳明在贵州得道的时候,一边是明代太监的数目创了历史记录,一边人欲依旧横流,民间艳情小说印了一部又一部。
王阳明的学说改变不了当朝的太监们,虽然他们真的“本来无一物”,心却不见得就安分,于是终于没有能挽救明朝。有滥杀的朱皇帝在前,又有十万太监于后,任你个把文人把心修成天使也无济于事。因为对王学的反感,也因为清的压制,清朝的学者干脆又走了极端,去干免谈心性的考据,而明清转换的时期,也大致是笛卡尔生活的年代,近代的理性和科学精神在欧洲完全确立起来,中国人却只能靠几个传教士了解一点外界的变化。待到“大帝”们把古籍篡改得差不多,汉族文人也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约翰?洛克的自由主义也建立完了。等到考据,训诂也终于搞腻了的时候,英国人来卖鸦片了。儒家的经没有一天不在读,可是到了1879年,西太后也还不晓得英国倒底有没有“总理衙门”,大概觉得这又是“西学中源”的。然而中国的圣人是不绝的,几百年后果然又“有圣人出”,这个圣人对西太后是不耐烦的,但可惜私欲充塞,修为尚不及王阳明之十一,不仅没能挽救清朝,自己还得靠托庇于大英帝国保护。圣人与民众永远是隔膜的,正如鲁迅所言,“中国的一般民众,尤其是所谓愚民,虽称孔子为圣人,却不觉得他是圣人;对于他是恭谨的,却不亲密”。
不过,听说这两年又有人跑到王阳明得道的贵阳修文去装圣人了,要人读经背经,还不许理解。就连以保守着称的林琴南也曾经说过让儿童读经是闭塞心灵的,应代之以读诗歌。据季羡林先生的回忆,在他的家乡山东,军阀张宗昌虽然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兵,多少钱,多少姨太太,祭孔却是丝毫不马虎的,他还说,日本军队占领济南的时候,就要求学生都读经,后来日本人撤走,经也就马上不读,改成读新文学了。这本身已经很耐人寻味,但季羡林大师又同时宣布,因为当今世界污染严重,人口爆炸,生态破坏,所以还是只有中国文化能克服(见《牛棚杂忆》),不知这当作何理解。以上列述的问题,是人类共同面临的,并非西方文化独有,也绝非中国文化能独解决。如果灭尽人欲就断了污染,那么季老最为精通的印度文化也应当能当此重任,但似乎没听说印度人这么自夸过。相反,一位名叫Jitendra Nath Mohanty的当代印度哲学家在其着作《印度思想中的理性与传统》(牛津大学出版社1992年)中提出,印度哲学家的一大任务是区分传统文化中哪些部分仍然活着,哪些已经僵死,成为“化石”。中小学生学习古典文化是必要的,本不用装神弄鬼,煞有介事,而且未尝不可如林琴南所言,从文学,而不是经典入手。王国维当年眼见中国人吸食鸦片者众,认为如要改变,首先应当“培养国民的趣味”,也没有号召依靠什么孔孟经典。当代“最后一个儒家”梁漱溟,恰恰是早年从西学入手,研习印度哲学后,才选择儒家作为依归的。
中国文化和哲学是时代,也是环境的产物,绝不能包打天下。在一个信息舆论仍然一律的环境中的儿童,恐怕尽量学会理性分析,独立思考,“思想脱贫”才是要务。
一切从实际出发课件
1.1体味文化课件
9.1坚持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课件
高二政治必修4第2单元 探索世界与追求真理课件
5.1文化创新的源泉和作用课件
文化在继承中发展课件
必修四5.2意识的作用课件
高二政治必修3第四单元综合探究课件
3.1世界文化的多样性课件
在实践中追求和发展真理课件
必修四4.2认识运动 把握规律课件
文化生活第四单元复习课件
7.2中华民族之魂课件
9.2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课件
6.1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课件
高二政治必修3单元复习课件
第五课 文化创新课件
高二政治人的认识从何而来课件
世界是普遍联系的课件
高二政治认识运动 把握规律课件
加强思想道德建设课件
7.1永恒的中华民族精神课件
必修4生活处处有哲学课件
意识的作用课件
5.2文化创新的途径课件
10.1加强思想道德建设课件
必修四2.2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课件
世界是永恒发展的课件
8.2在文化生活中选择课件
必修四4.1 世界的物质性课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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